早聽說劉國松的畫要來北京展出,我已盼望了很久。他的畫帶來新穎,我們過多依據傳統的老食譜,希望換點口味;他的畫帶來新奇,定也有人認為看不懂,不習慣。 

 

劉國松1932年誕生,山東益都人。在抗日戰爭初期,他的父親戰死沙場,母親帶著他顛沛流離於湖北、陝西、四川、湖南、江西一帶。他17歲到了臺灣,從臺灣師範大學的藝術系開始踏上他藝術的征途。他學習傳統的中國畫,學習西洋的油畫,他探尋中西結合的橋和路。他的藝術活動已遍及歐、美各國,作品深得好評,為許多國家重要的博物館收藏。一個中國人將中國傳統的繪畫向新時代推進了一步,向西方世界顯示了東方藝術的特質與驕傲,應該引起我們的重視和興奮,我們以激動的心情來欣賞、品評這批艱苦勞動的成果,這確是難得的良機! 

 

人們曾直接間接進入過令人神往的境界:茫茫的雪山,浩浩的海洋,岩崖起伏,黃沙奔騰,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幽谷,千里江山萬里浮雲的太古……是雲層?是流泉?亦是,亦不是。從何來?何處去?不知。那是一種境界,一種氣氛,是人們嚮往的境界與氣氛。小小的自我要求向宇宙擴展開去,人啊,總想在宇宙中馳騁,征服宇宙,獲得最大的自由,所以人人欣賞“氣魄”、“氣勢磅礴”……正是由於這種追求與聯想,穿過三峽的時候,我們感受中的三峽比真實具象的三峽拔高多了,後者不過點燃了藝術的火花。畫裡三峽多著呢,大都遠遠不能滿足人們感情的容量,因為作者太膽小,太拘泥於具象,“千里江陵一日還”,詩人比畫家更敢於運用抽象手法!劉國松的繪畫手法是綜合的,亦具象,亦抽象,他努力引讀者進入那令人神往的境界,途中所遇大都是似與不似之間的雪山、海洋、岩崖、黃沙、幽谷、太古、雲層、流泉……但更主要的是通過畫面的茫茫、浩浩、起伏及奔騰等等的氣氛,使讀者在感情中獲得“氣勢磅礴”的滿足! 

 

劉國松汲取了西方現代的抽象手法,又依據了中國山水畫的傳統素質。這個傳統的素質體現在哪裡呢?唐、宋間的山水畫,以荊、關、董、巨及范寬等人為代表吧,都予人氣象萬千與元氣淋漓的感受。作者們在巨幛大幅或咫尺素絹中表現了崇山峻嶺、塊磊連綿、天地悠悠等博大寬闊的空間深邃感,首要的重點課題是解決畫面的結構安置,包括塊面大小的分佈與組合,平面分割中的對照與連貫。如果這一結構安置中缺乏膽識與匠心,浪費了珍貴的地盤,則畫面必然落入平庸,必然章法不佳,氣韻也就絕不可能生動,這不是筆墨所能補救的要害。用馬蒂斯的話來說,就是畫面中絕不存在可有可無的部分,凡不起積極作用的定起破壞作用。劉國松在猛攻這個結構大關,他畫面的氣勢和神韻是建立在結構這個根基上的。他的結構變化多端,形體伸縮往往出人意外,從心所欲不逾矩,亦逾矩,逾那陳規陋矩,有些規矩早已老化了!元、明以後的山水畫偏重筆墨,在白色紙底上用毛筆蘸墨勾勒渲染出具體形象,筆墨起了極重要的作用,經過長期的積累,筆墨的變化亦豐富多樣起來。然而筆墨的效果往往局限在具體形象的表達方面,對整個畫面組織結構的安排不易起決定性的作用,有時甚至因為拘泥於筆墨的局部變化而有傷整體的統一。所以,石濤說大畫要畫得邋遢,即是說大幅畫面主要應全神貫注於整體效果,局部“邋遢”也無妨,而且是不可避免的。劉國松專注於畫境的效果,全不著眼於筆墨的程式化,而且工具何止於筆與墨呢! 

 

要表現遼闊深遠的空間境界,繪畫上必然遇到一個關鍵問題:如何解決大塊面積的處理,既要豐富耐看,又不矯揉造作,否則便落入大而空,或者只是繁瑣局部所拼湊的大場面,畫面大而境界小。看得出來,劉國松對面的處理是絞盡腦汁的,他多方探索表現手法中的天趣自然與複雜多樣,他在慘澹經營中發現了一種糊燈籠的粗紙,可將其紙筋層層剝落,他於此設計加工,特製了成批帶有紙筋的紙,作畫後可根據意圖撕去某些紙筋,呈現出天趣自然的“肌理”。這肌理,與蠟染的冰紋、碑拓的裂痕可說是異曲而同工。大自然天趣啟示畫家,畫家永遠追求天趣,並因勢利導地利用和控制天趣,劉國松創造他的畫境時,運用的形體來自自然,但他並不局限於表現的一定就是山山水水,雖然人們從他畫面中感受到的多半是山水的氛圍之氣。 

 

劉國松說:“我一直反對以胸有成竹的意思來作畫。”此話怎講?造型藝術創作中,作者是在探尋、深入到前人未曾到達的意境,形式的成敗決定意境之存亡,意境與繪畫形式不可分剝,這裡不同於故事情節的說明圖,因之畫竹不宜先有程式化的定型之竹。作者們談話總是偏重自己實踐的可貴經驗,畢卡索說:“當我作畫時,像從高處跌下來,頭先著地還是腳先著地,往往事先是並不知道的。” 

 

​劉國松走過的路已相當長了,在西洋畫和中國畫間做了深入的比較研究,在寫實和抽象兩方面做了大量刻苦的實踐,對技法、手法做了多種多樣的試驗,他的成就標誌著我國古老傳統正在多方面獲得新的青春,中華兒女決不只是偉大傳統的保管員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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